第二十七章
在遇到重大灾难一味地自怜和凄凉是不行的，总得有一些东西成为它们的载体。
在没有沉溺于过往的美梦的时候，我习惯了冲一杯速溶咖啡在透过窗帘的午后暖阳下阅读。家中堆满杂物的化妆桌已被我清理干净，我把咖啡摆在上面，又费尽心思找到一盏昏黄的台灯，我还找了一本上世纪九十年代妈妈高中时期购买的《荆棘鸟》——那么厚的一本，每一页都泛着黄。
这三样东西构成了我寒假的一个下午，我沉醉于主人公梅吉与拉尔夫彼此深深的如荆棘般的爱恋，沉迷于他们如荆棘鸟般执着追寻的一生。书中描绘的时代的苦难与我所处的环境竟有惊人的相似之处，我从中得到了莫大的慰藉。或者，我也会拿出自己的小说《斯莉传》对着电脑一遍又一遍修改，一边幻想有一天我拿到实体书，而不是一堆杂乱无章的稿纸的样子，到那时书的封面和每页纸的质感会是怎样的呢？出版的日子遥遥无期，可是即便是热烈的盼望也能使我满足。
每当这时，妈妈就会坐在我身边翻看手机上各种关于疫情的讯息。听说人民解放军要在武汉上空撒下消毒剂，我妈一下慌了，赶紧到隔壁提醒外公外婆把被子收起来，可过了5分钟却有人澄清那完全是谣言，我们一家便一齐哈哈大笑；在网上看见各地都在为武汉加油，全国各地建筑及桥梁上都有闪闪发光的四个大字——武汉加油，她的眼泪就又止不住了；看见有人在朋友圈、新闻网上哭诉，说自己是武汉人，想找个宾馆暂时栖身，却遭到无数的老板嫌弃，原因只是怕此人携带病毒，她又气愤得两腮发红……我长这么大，从没见过妈妈像这么阴晴不定的。
1月27日下午，也不知是谁发起的，各大微信群都在转发这样一条消息，大概内容是号召全体武汉人民晚上八点准时打开窗户，齐唱爱国歌曲！
我们全家都很想看看，全武汉人民唱起来是什么效果，便早早地来到阳台等待。
“三——二——一，八点了！” 一直盯着钟的我宣布。
我们仔细地聆听，可是外边没有传来一丝声音，仍然与过年时一样寂静，“不会又是一个笑话……”我瞎猜想着，但事实证明我错了。
不到一分钟，各个微信群都被一连串的短视频所刷屏，满屏都是武汉人民在齐唱爱国歌曲，有站在窗边唱的、有站在阳台上唱的、有拿着荧光棒的、有拿着手电筒的……大人在唱，小孩儿也在唱，更小一点的孩子稚气地拼尽全力挥着小红旗喊“武汉加油！”若不是亲眼所见，我做梦都不会碰到这般情景。
好不热闹，可是我这里仍是一片寂静。这时我才想起我们家住在大学校园里面，旁边宿舍里的大学生都回家过寒假，只有极少数留在这里，似乎我们这边的社区也没有组织大家参加齐唱的活动，实在是遗憾。
群内视频里一首完了接着下一首，国歌完了再唱“我爱你中国”……武汉人民似乎要让全世界感受到我们的爱国之情，而我只有尽力想象我此刻生活在那些视频里，我的身边全是歌声。
妈妈的视频电话响了，是小姨。
“喂，你们那里在唱歌没有？”表妹月月迫不及待地问我们。
“没有，”我十分惋惜地说，“大学生都滞留在外地，我们哪唱得起来哟！”
“妈妈，给他们看一下我们这边！”月月催促道.
镜头转向了他们那里的窗外——因为激动，小姨的手很抖，但我依然看见万家灯火通明，家家户户打开窗户让自己的歌声响彻云霄。
“嗨，你们听，下一首了！”月月叫道。我稍稍一听，泪水便立马涌出来——那不是“我和我的祖国”嘛！刹那间指针逆转，我倏地一下回到了那一天----
柳老师一周前就跟大家公布了这则大好消息----全校要录制为祖国庆祝七十岁生日的视频，而录制的一天前，她又告诉我们，我们全班都要出镜，要录制一段上英语课的情景，请四班英语老师过来讲课。
正式录制的那天一大早，全班就处于一种非常亢奋的状态。早上第一节数学课没有几个人愿意听讲，讲台下面全在小声讨论着待会儿录制的事情。英语课是第三节课，四班英语老师第二节课一打下课铃就来了，她穿着一身飘逸的白色长裙，五十多岁的年龄硬生生地减去了三十岁！
她给我们放电影看——记得非常清楚是《圣诞颂歌》，她说待会儿上课的课文跟这部影片有关，我们需要提前准备一下。
终于，校长口中的专业摄影组抬着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设备过来了，我们立马坐得笔直，谁也不敢笑场。我的眼睛紧紧盯着PPT——当时我坐在最角落，摄像机估计拍不到我，可这种作为集体中一员的滋味真是好极了！后来，我知道别人的眼睛都盯着老师插上去的U盘，摄影人员的包太大太重了，他的包随镜头缓慢移动很快U盘就被包压坏了，全班绷住脸不让自己笑出声。
但没想到那只是摆拍，英语老师没说几句，摄影人员就说拍完了，全班同学一愣，然后才提醒他U盘的事……
大家闹腾了一上午，因为拍摄视频与拍我们英语课的时间是在同一天，不断有老师被叫出去拍摄，更何况外边已经张罗着从五楼挂下一面大国旗，覆盖整个教学楼的外立面……我们哪还有心思去上课呀！那一天万物都是青春的可爱颜色，明媚的刺眼的阳光让整个教室都涌动着温暖与激情，我们的生活被滤镜成一部青春校园剧。
我们讨论了一上午初三要不要参与视频中全校方阵的拍摄环节。
“有可能因为初三太忙，校领导就不让我们参加了。”
“可是，我们也是学校的一员，为什么不让我们参加？”双方各成一派，争论不休。
一直到下午才有了答案：初三，要去！
我们是最晚被通知的，也许是校方考虑了很久，最终还是决定让我们拍摄，怎么可能因为初三生太忙，就怠慢他们的集体荣誉呢！
我们一窝蜂跑进大操场，初二的学生已摆好阵型只等我们初三生进去，按照整个方阵的规律站好，这时，广播里突然指定某些同学脱去校服，露出里面的黄色短袖，再让其余人盘腿坐下。
开始了，最激动人心的时候到了。
一架架可拍视频的无人机飞过我们的头顶，全校师生高高挥舞小红旗十分响亮地齐声唱：
“我和我的祖国，一刻也不能分割；
无论我走到哪里，都流出一首赞歌；
我歌唱每一座高山，我歌唱每一条河；
寥寥炊烟，小小村落，路上一道辙……”
思绪又回到了视频拍摄后的第二天----十月一日晚，我和月月去看电影《我和我的祖国》。电影结束后，影院灯光缓慢亮起，毫无征兆地，片尾响起了那熟悉的旋律——
“我分担着海的忧愁，分享海的欢乐……”
于是我和月月站在原地，不顾其他人诧异的目光挥舞双臂，大声跟唱——
“我最亲爱的祖国
我永远紧依着你的心窝
你用你那
母亲的脉搏
和我诉说……”
看电影的人群熙熙攘攘地从我们身边穿过，我们两个姑娘丝毫不理会，此刻头顶灯光闪耀着辉煌，此地就是我的舞台！
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。时光的彼岸哟，是多么美好!可如今这里空留一片死寂。我内心的某个东西已经死了，消逝了，不知何时它悄悄发出一声叹息便离我而去了!那挥舞小国旗大声歌唱的女孩，那穿着校服，迎着阳光奔跑的青春少女已经不见了，分明只过了几个月啊！我怎么就寻不到了呢？我伸出手想要去捉那一天的阳光和那晚走出影院后的满天澄澈星光，但是它们如游丝般渐渐淡下去，淡下去……我摊开我的手掌，却什么也没留下。
我抬起头，望向黑漆漆的一片苍穹。视频仍在不停播放，现在全体武汉人都面临相同的劫难，而在这灾难面前，个体又有无数的小灾难，我便恰好遇上这“机遇”。那么，今晚就唱出来吧！我从他们的歌声里听出一股与命运拼搏的力量，一种与自身痛苦的斗争，我不能再让我的思绪停留在那一天了。
在寂静的夜空中，传来我的歌声，唱得感人肺腑，连我自己都热泪盈眶。
致敬那光辉的岁月，致敬刻在我内心深处的，想要把我拯救的那些记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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